来,我们一起出门
 
 

 

我的西部之行

by 路上 2001.8.18

我在一个网吧里写着自己的旅游日记。终于有机会可以上网了,而且心情不错。人真的是复杂的动物。 


一、走出去,是比较简单的事情,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 

中国人总是觉得走出去是件很困难的事情,至少在我的印象里,大多数人都是这种观点。换工作,换房子,换朋友或者另一半,都要相当辛苦。更不用说换一个生存环境。我对出去,抱着一种敬畏的态度。然而决定了的事情,一旦做起来,什么困难都似乎小了起来。坐在去西安的火车上,我知道,我的西部之行开始了。 

在西安逗留了一个晚上。没有去看任何名胜古迹,觉得没有必要。等到有钱的时候慢慢看吧。走过了钟楼,鼓楼,方方正正的大路,因为是晚上,深夜,迷迷糊糊,不知所谓。 
早上的7点钟,我们要去自己目标中的第一站,黄河的壶口瀑布。候车室里挤满了人。我于是用了惯常用的一招。前面有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,我走到他面前,说:“可以帮我买张票吗?我付你手续费。”他看看我,让出了空位。我于是站在了行列里,和他聊天。那是一个瘦瘦的人,背着包,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。我问他去哪里,他说去青海。后来他又加了一句:“去青海打工。”我奇怪地问:“去青海打工?”他说:“我喜欢那个地方,所以去了。我现在只有路费钱。” 
我给他钱,他摇着手不要。 
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,但是还记得他的表情。那是一种非常坚定的表情。眼神也没有细微的变化。老于世故的人,心思复杂的人,精明的人,往往有着流转的眼神。 
我羡慕着那个去青海的打工者。在他的年龄,做着他愿意做的事情。这种活法,好象比较纯粹。可以很率性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人,毕竟太少。往往有种种原因在提醒着我们要现实。而事实上,走出去,真的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。 
后来在焦旱的黄土高原上行走的时候,我想着,张承志在他的书里大概有些夸张。我以为我达不到他走的路的,然而我太容易走到了。 
希望我的话没有说的太早。

二、黄河 

去壶口的时候,在摇摇晃晃的破中巴上,我们遇见了两个衣冠楚楚的旅游者,他们是西安长安大学的老师。这段偶遇将我们带去了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地方。 
我们和老师 们包了一部面包车去黄河。车在高原上行使,然而不是我概念中的高原。愧疚一点说,是高原上的树太多了,没有我们在书上接受到的高原的样子。 
风是干的,扑到脸上,真的是一脸风尘。 
在车子的右方,出现了一条河床。因为河里只有一点点的水。将之称为河,倒不如叫它河床来得直接。 
这条河床来的实在太有气魄。高高的悬崖,冲刷得支离破碎的河岸。干干的河床壁上,层层岩石壁立,显然是不知道多少年的大力冲击的结果。然而没有水。一点的水婉约地隐现着。 
这是一条死了的河的尸体。我说。 
然而司机说:“这就是黄河啊。”我们四个人大惊。司机的女朋友笑了起来。所有的本地人知道我们要去看壶口的时候都说:“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??”现在,他们观察着我们的表情,大概想着我们比较傻吧。 
壶口的游客还是比较多的。 
在开封,我看到的黄河还是很丰沛的,浩浩的大黄水。然而,在壶口,我只是看到了一条瘦瘦的河。黄河。对岸是山西。河底光洁的石块全裸露出来了,大的石头,小的石头,全部光洁之极,在灿烂的阳光下晒着。几缕清绿的水从中汩汩流过。水流并不急,我们甚至还可以在比较平的石块上坐下来,洗脸,水还是很干净的。 
千年的黄河水清了。 
我沿着洁净的石头们跑着,一直向前跑着,在黄河的河床上奔跑。风很大,卷起了很多沙子。然而石头们是那么多,那么洁净。我看到的是一条石头河。大大小小的石头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希望沿着这条石头河一直走下去。陪着黄河走下去。 
在一些地方,石头与石头之间的距离很小,简直可以一跃而过。我试着想跳过去,然而没有足够的勇气。万一落了水,我可不知道黄河到底有多么深。毕竟她是黄河。我没有敢有轻慢之心。这毕竟是一条千年的大河。还没有死的大河。 
至于壶口瀑布,那也仅仅是条瀑布而已。因为有阳光,甚至在瀑布上还有一条彩虹。我觉得看这条瀑布,所谓黄河上的最美丽的一段,倒不如看那些石头。看那条石头的河。 
没有伤感。只有茫然。和想沿着河走下去的冲动。 


后来,在吴堡,大家做了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:我们居然在清清的黄河水里嬉戏,并且计划趟过黄河到山西去。果然有人就这么一路趟了过去。只是我们几个比较惊险——在离山西只有5米的地方,落在了一个旋涡里,差点给淹死。我当时给两个身高1.74以上的人托着,所以我还不至于有没顶的危险。所以我还颇镇定的对这两个水已经到了他们下巴的人说:“别紧张别紧张……”并且在百忙之中看到,他们一个脸变青了,一个脸变白了。后来我终于淡定的叫起了救命,而那些戏水者们却只是傻笑,并不过来。 
真的是耻辱。别人的水只湿到膝盖,而我们,全身上下只有头发没有湿。 
黄河。 
在高原上穿行的时候,司机说:“什么时候黄河水清了,陕北人也就富了。” 
然而黄河却是这样的清了。水深不到2米,滋润着她的秦晋大地。

三、我的黄土高原

那两个老师是西安长安大学的老师,要带学生去陕西吴堡做为期一周的实习,也算是支教。吴堡是陕西的三个有名的贫困县之一,我们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,所以用陕西话说,是“相跟上”“一搭儿”去了。至少我还可以吹牛自己是教师嘛!到那里大概是有用武之地的。至于小陆,他的电脑在那里大概是找不到市场的。哈哈。 
于是,我们又一路风尘,从壶口到宜川,从宜川到延安,整整在车上颠簸了四个多小时,终于和长安大学的学生们会合。长安大学的两个老师,一姓张,一姓苟,都是比较有趣的人。所以这次实习,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。 

印象深刻的是从延安到吴堡的路上的风景。学生们开始都还比较兴奋,坐了若干小时之后,就昏昏地睡着了。我索性从车中间坐到了车头那里。 
这一下,我们是真的进入了黄土高原。两边是起伏和缓的黄土塬,干热的黄土,塬上稀稀落落长着草毛,和孤零零的几星树。蓝天白云在塬后高高的寂寞着。它们共同构成了爽朗的、疏阔的风景。灼着人的眼睛。 
我这时突然想起了南方,想起了拥挤的小城,想起了我的消沉的父亲,想起了许多小小的事情。在这壮阔的高原面前,它们似乎都可以有另外一种诠释方法。这在美学的定义上绝对不是柔媚的高原,提醒这我们这些蜗居在一个小地方的人,这个世界上,还有如此的生存环境。 
像有一只手,唰的撕开了窄窄的视野。 

一个黄土坡,又一个黄土坡,再一个黄土坡,我们在黄土的海洋中,象一叶航船在航行。塬与塬之间是深深的峡谷,或者是陡峭的斜坡,大概是某些次的大雨冲刷的结果。可惜,司机告诉我:“我们这里已经四年没有下雨了。庄稼都不能长了。” 
司机的副手,卖票的是一个瘦小的陕西老汉,看我和司机讲的热闹,也凑了上来,说:“不是这里不下一滴雨,是该下的时候不下,不该下的时候乱下。”他指着山上的树说:“现在这里也不能种庄稼了。政府要我们种树。你再过三年来,这里就全都绿了。” 
我说:“好了,那该有多好啊!” 
结果他说:“不好。” 
我问:“为什么?” 

他说:“塬上的地不让种了,我们吃啥呢?” 

我大惊,连忙跟他讲起了生态环境,环保。他跟着车在县城之间跑,观念尚且如此,那些在塬里呆着的人会怎么想呢?司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,开始用我听不懂的地方话跟他讲大道理。 
最后司机感叹地说:“什么时候黄河水清了,陕北人民也就富了。” 
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司机首创,然而一听之下,我几乎泪落。 

看着远远地黄土塬,上面开满了梯田。然而所有的地都干着,干在那里,等着一场豪雨。有一些地勉强钻出了几棵小苗,然而长大的希望很小,如果再没有雨的话,等着它们的只是枯萎。收获,是太遥远的事情。 
想起我们临行前,台风“尤特”袭击广东,大雨如注,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。而且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。 

车在绥德出了点事情。换了另外一辆,是吴堡的本地车。司机本身是吴堡人。 
离开绥德,我就觉得无比的惊险,或者干脆讲就是玩命了。 

两边的黄土塬变得极高,公路上开始加了一些石头桩子,防止车在转弯的时候出事。往两边看看,几乎是胆颤心惊,高高的悬崖,掉下去,整车人玩完是太简单的事情。公路是那么窄,窄到迎面再来一辆车就是擦肩而过,几乎是热烈拥抱的样子,所以每次一辆加长的运油车急速而来的时候,我都紧紧的闭上眼睛。偏偏司机却困了上来,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。我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睡着了,那我就死得很难看了。然而看看司机右边得座位上,坐了一个很娴静的陕北少年,只有十几岁的样子,大概是司机的孩子,有他的孩子坐阵,我想他还是会很谨慎吧。我这样安慰自己。 

车在黄土的乱阵中穿行。高高的陡峭的黄土高原,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原。我们一会上去,车哼哼着,爬上一个塬,又转一个陡峭的弯,又一头栽了下去。两边一会是悬崖,一会是峭壁。而可恶的长长的运油车一辆接一辆,没命地跑。 
司机告诉我:“我们吴堡人赚地就是违法的钱。”他指指这些运油车,“我们炼私油,贩私烟。” 
吴堡这里有很多小的油田。我想,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生存,大概是需要一些非凡的胆气的。 
我问:“没有人管吗?” 
他大笑:“有啊,只要有钱就行啊!这个世道不是这样吗?” 
我指着少年问:“你儿子吗?” 
他大惊:“我有那么老吗?”原来他只有二十八岁。这次轮到我大惊了。 
他感叹说:“我们下力人容易老啊。老相啊。我一天跑一个来回,从绥德到吴堡,从吴堡到绥德,赚的就是玩命钱。” 

我无法形容在近吴堡时的那种害怕。我坐在前面,没有和小陆交流,不知道他的心情,他后来告诉我他觉得是在玩命。我们大概只剩下这个词了。 
如果把命丢在吴堡,我想我是不甘心的。果然,我们安全地到了。 
一条清浅的河流出现在路边,司机说:“这就是黄河。” 
我们到了。车唰的一下,转了一个急弯,喇叭震天地响着。一个小小的县城到了。 

如果有时间,我将在下一篇讲讲我们骗吃骗喝的经历,讲讲薛家塬,讲讲窑洞,讲讲美丽的高原之夜,讲讲三天没有刷牙洗澡的经历。讲讲车丹丹家的小卖部,杜梨树,小陆几乎买光了那里的火腿肠。哈哈。

嗨! 
我还是真的走到内蒙来了。 
在榆林呆了两天,休整了一下。榆林实在是一个老旧的城市,而我身心俱累,一下车就和我一起的小哥们生气。把他骂了一顿,他也把我回骂了一通,于是熄火,住进了旅店。休息。 
我们之所以这么累的原因,是因为在陕西的吴堡住了三天。吴堡是著名作家柳清的家乡。因为是和长安大学的师生一起去的,所以刚刚下了车就受到了县长的欢迎。县长挎着手机,胖胖的,和任何地方的一个小官员差不多。他做出很慈祥的样子,或者实际上也确实很慈祥吧。 
他们宴请了这帮扶贫的师生,我和小陆去外面看看风景。因为从一下车,照相机就闪个不停,确实不是我们喜欢的情景。后来听说宴请的菜中有西红柿炒鸡蛋,呵呵。 
县上派了四辆车,送我们去吴堡县的寇家塬乡薛家塬村支教。 
带头的学生头头指着后面最烂的一辆JEEP,说:“你们坐那个车吧。”这小子,我偏拉着小陆坐进了一辆看起来顺眼得多的车。后来才知道,吴堡县的教育局局长亲自为我们开车,够荣幸的了。 
我们于是一交跌进了黄土窝窝里了。 
路是照旧的险,黄土塬离得更加的近了。仿佛触手可及。我是那么渴望走到塬上去,看看四周寂寥的无声的黄土高原。然而车一直走一直走,走啊走啊,在黄土塬的海洋中走了一个小时,公路两边出现了几座小平房,局长司机说:“到了,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。”于是学生们下车,照相机又在闪,呵呵。 
村长出来了,是一个年轻的汉子,一脸的厚道相,跟县长一样,他的腰上也横挎着一只手机。他和苟老师握手,寒暄。高原无语。我们的高原之旅正式来临了。 
我们于是走到一个小院落里去。娃娃们立刻围了上来,好奇地看着这群奇怪地人。天渐渐黑了,电灯燃了起来。人声多了,院子里全是娃娃。学生们开始跟他们讲话。孩子们是无比地热情地,他们比他们的父辈要机灵,他们围上来说:“老师你会讲故事吗?给我讲个长故事吧!”他们对我们的欢迎仪式也是特殊的,全村的孩子立在灯光下,大个子在后面,小个在前面,大家一起唱歌。流行歌曲,革命歌曲,还有我根本没有听过的歌曲。我和小陆去小卖部买了许多的冰棍,给他们,他们坚决不要,说:“给我们吃冰棍就不唱了。”后来,他们终于羞涩地提着冰棍,排着队,几乎一个节奏地唱着不同地歌曲。 
饿了好久,晚上终于开饭了。是一碗小米稀饭。加咸菜。是苦菜咸菜,和切碎的大白菜。 
晚上,我如愿以偿,住进了窑洞里。一个大炕,炕好大啊。在上面打篮球大概是可以的。我们五个女生睡在这个大炕上面。 

早上五点多钟,一只大公鸡在清嗓子。我睡不着了。走到院落里,地是光洁的硬硬的黄土地,一个水点也没有。一棵花开得红红白白。短泥墙,墙上就是我们日里来的公路。我们原来是住在一个陷下去的大院子里。 
我想找水洗脸,然而这里是没有水的。他们有的只是旱井。所谓旱井,就是挖一口干井,将下雨时候的水,雪水,统统收起来,吃水,洗衣。一汽油桶这样的水大概是6块钱。我不敢自己装水洗,于是就出去了。 
公路还是很平整的。公路两旁,陷下去的院子里住着人。再望下走,就是高高低低的黄土塬了。 
我向下走。原来我就在最高的塬上住着呢。望下走,像走进了巨大的井里面。 
我一个人在早上清凉的空气中走着。脚下是开垦过的干干的黄土。应该很肥沃,可以长出很好的庄稼,然而它没有水。 
继续向下。巨大的阴影罩着我。巨大的寂静也来了。太阳在高高的塬上,躲在云的后面。我走在高原的皱摺里。走到无可再走的悬崖边的时候,我坐了下来。下面是深深的峡谷。谷里可以看到几只白白的山羊,揽羊的汉子慢吞吞走着。山羊在崖上演着无人欣赏的杂技。一只喜鹊在另外一座塬上叫着。叫声高远。虽然没有回应,但是它大概爱着那辽远的回音,所以还是叫着。最后,它在深深的峡谷里巡视了一圈,落到我附近的一个塬上,消失在一丛酸枣棵子后面。 
我的身边就有着这样的酸枣棵子。上面挂着绿玛瑙一样的小枣,我尝尝,还是可以吃的,尽管没有味道。除了酸枣棵子,其他的植物就很少了。只有无尽的黄土。黄土。肥沃的干干的黄土。 

太阳出来了。我回去。下来的时候简单,上去竟然出了汗。淘淘的四婶看见我,就笑了,说:快洗洗。就把我拉进了她家。他们家在薛家塬还是可以的,现在正在起着一孔新的窑洞。她舀了水,我就着难得的水洗了,然而她又拿来了毛巾给我。看着并不干净的毛巾,我坦然的擦了脸。似乎在这里,以前的习惯都成了往事。后来我们给派到老乡家去吃饭的时候,在这么贫困的地方,他们居然整出了四个菜,然后拿了一个口盅,倒了白糖茶,给我们四个人喝。我小心翼翼地喝着,尽量拣别人没有碰过的地方喝。因为太渴了。 

这个地方一天只吃两顿饭。小米稀饭,加咸菜。然后是洋芋擦擦,是中午饭。分别是早上8、9点钟和下午3、4点钟。除了吃饭之外,我看到他们几乎都很清闲。除了盖房子的比较忙,其他有副业的比较忙,其他的人似乎都不知道做什么。在街上房子的阴影了蹲着闲话,似乎日子也比较惬意。我无意说其他的什么。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活法。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的发展。然而像南方一样忙忙碌碌就一定很好吗?就一定很进步吗?我不觉得。活到现在这个年龄,我大概已经知道生活的评判标准是多么的多重。 

我并不太为他们的穷苦而伤心。或者是我个人比较偏激的原因。像这样,活在高高的塬上, 
活在壮阔的高原上。也没有什么让人痛心疾首的地方。如果我们辽阔的祖国,到处都像一个南方小镇那样——拥挤的人群,遍地开花的小工厂,陌生的眼神,污浊的汽车,功利了的关系——那就一定好吗? 

黄土高原上的人民是善良的。善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。还有那些天真的孩子。我觉得似乎只有他们才有着活泼泼的生命一样。 
我们是支教,所以在把孩子聚在一起之后,老师们就被随机分到了各个孩子家中吃派饭。我们的骗吃骗喝正式开始。 
他们要举行仪式,县里还要录象。我和小陆照例躲开。到吃饭的时候,我们晃回来了,宣布自己不吃也没有用,一个小孩子已经眼巴巴地等着我们了。去他们家。好在我们还有点良心。买了些礼物。 

支教那里,我做的非常少。开始的时候认为大学生们在做官方的事情,后来开始教了,我也是去晃晃,教了一个游戏,讲了一个安徒生童话。其余的时间,我和小陆就在塬里走来走去,看风景。帮人拣槐米。这个村里有几个大槐树,晒干的槐米一斤要6、7块钱。 
两顿饭,没水喝,于是我们两个经常去小卖部,买汽水,冰棍,火腿肠,西瓜。和那里的小女孩车丹丹聊天。她们家还是有钱的。洗衣机,VCD,电视,组合柜,石油气灶,甚至还有电子琴。可惜我们不会弹,所以教无可教。 
后来派我们去了一个老乡家吃饭。这家的男人伤了手,没有办法打工,只有在家休息。他们家比较清苦了。然而那顿中午饭他们还是做了哨子面。要知道,这里的面和菜全部都是买的。平常他们吃的是高粱饭。我被这家的干练的奶奶拉去她的窑洞。 
她瘦削而敏感。抽着烟,坐在炕上看我吃。我实在吃不下,就想溜,说要去加辣子。她噌地下炕,从柜子里拿出辣子来。想了想,又打开一个木头的柜子,从里面拿出一个年代久远的瓶子来,里面装着我看不出什么东西的东西。我以为是咸菜,夹了一块,居然是酸杏,酸得我呲牙咧醉,她看着我哈哈大笑。 


白天在街上荡的时候,总是有小孩或者婆姨叫道:停下来歇会吧。或者说:今天到我家吃饭吧。我们几乎要掩面而逃了。 

这是我的黄土高原。我爱着上面的生命和大气的景物。 
一路风尘,我最大的感受是最原始的那种——我们的祖国如此辽阔,我们的人民如此善良。 

我很少去判断什么人是人民。然而活在他们中间,我明白地知道,我在人民中间。 

高原上爽朗的夏夜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。 
坐在公路上,有风过,吹动了杨树叶子。吹动了衣袂 。沙拉拉。沙拉拉。你知道不远的地方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壑,然而你看不到。你只知道你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坐着,这是黄土高原。星星大如斗,在头顶摇摇欲坠。在巨大的存在中坐着并不渺小的自己。 
风是那么爽朗。干净,痛快,悠远,让人想起许多,让人什么都不想。 
灯一盏盏熄掉。捉蝎子的小孩子们回家了。我仍旧在坐着。坐在高原上。坐在高原的夜色里。坐在高原不知道刮了几千年的风中。 
夜色那么浓,是真正的夜晚。空气纯净。

嗨,你好! 
我在榆林的街头喝酒,感伤。从吴堡回来了。三天没有刷牙,洗澡。在吴堡的酒店里用10块钱洗了一个奢侈的澡。 

还没有喝酒的时候,已经有了微微的醉意。觉得生活的担子太重,世界太不公平。其实很多时候我还是觉得它很公平的,只是消沉的时候就不觉得了。 

我在寥落的榆林街头满怀心事地乱走。想着不知道什么东西。尽管看了很多大气的东西,然而想到自己的事情,还是觉得无法大气起来。 

后来出榆林,去内蒙,穿毛乌素沙漠,看到了塞上风云起,看到了无比开阔的景色。然而我的朋友发短消息问我说:“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事情很渺小?”我回答她说:“还是大。” 
看着我们走过的人群,有在长城上用一块钱的价钱等着游人用他的相机的人,有蹲在街头卖五六个自行车坐垫的人,有去东胜揽工的18岁的少年,有围着公共汽车叫卖矿泉水和鸡蛋的农妇,我不知道该如何想。 

在梦里曾经到过这样一个地方:高低不平的黄土,正午的阳光,荒凉的黄土上长着一蓬蓬的野生植物。大概是大蓟。刺很长。这个梦境总是给我一种乡愁的感觉。仿佛有关故乡的秘密就在里面一样。可是我的家乡明明在河南的某个村落。 
走在榆林镇北台的斜坡上。真的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。这泼剌剌的塞上的风,满眼绿盈盈的、多汁的树,松爽的没有一滴水的路面,干干的空气,空旷的蓝天——仿佛我曾经来过。 
这里的白杨树通身都长着枝条。而且一律向上,紧紧靠拢,因为长势良好,走在他们中间,可以闻到生涩的刚健的树的味道。这是榆林的郊外。 

现在在塞外,东胜。我们要出发去呼和浩特了。再远一点,到边境线上去。 
大概把中国的南北线走一遍。

嗨,你好! 
到了内蒙。 
重读着大学时代曾经狂热喜欢过的张承志。沿着他提到的地方,我在一本厚厚的《中国旅游地图册》中查来查去。尽管有关内蒙的内容只有一页。查干淖尔。乌珠穆沁。乌梁海。甚至杭盖。李陵最后的放逐地。 
最早喜欢张,是因为他的《北方的河》。那里面,曾经描写了一条北方的大河,黄河。还有一个当时看起来很北方、很男人的男人。那里面写尽了青春。 
现在重新读,有种怪异的感觉。好象在隔了很久之后,看你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人:你长大了,而他还在原地继续做他的老少年的形象——呵呵,损了。我至今仍在喜欢着张承志。不过已经不再狂热了。绝对不会以信徒自居了。看到他的有些字句,我甚至会为他脸红。 

张一生都在找着他生命的意义。他有他的便利的条件:他是回人,一出生便有了自己的宗教。做为少数民族,对比我们的大汉民族,他的归属感可能要强得多。这是他的幸福之所在。在他焦灼或者痛苦的时候,他可以做他的祈祷,呼唤他的主。可是,我们没有。 

有时候我发现自己连坚定的信念都没有。这是比较可悲的地方。 

一入内蒙,心情就没有办法好起来。 

黄沙万里。绿意一点点从沙土里渗出来,星星点点。仿佛希望,仿佛快乐。而丑陋而瘦弱的羊群还在拼命地从远处迤俪而来。它们低着头。牧人呆呆地游走着。 

从呼市到二连,原以为可以看到茫茫的草原,遍地的鲜嫩的青草。哪知道除了黄沙还是黄沙。除了短短的草根还是草根。慢车一站一停。看厌了单一而无聊的风景,我沉沉睡去。哪知道更倒霉的事情在后面。 

车停了。通知说:前天下雨,铁路给冲毁了100多米,我们要等人抢修。于是大家都在推测什么时候可以修好,有人有先见之明,开始抢购水和吃的。这里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手机也没有信号,万一怎么样的话,呵呵。我们不敢想下去。 
此时是下午的五点多钟。有人说:后半夜修好就是福气了。 
后来,传说变成了现实。火车后退,后退,退到了一个地方。于是大家纷纷跳下车来,放放风。我对小陆说:你看着东西,我下去看看。于是揣了50块钱,下车去了。 

这是一个小小的蒙汉聚居地。土墙,土院子,土房子。大大的院子,想来是为了牧羊的方便。土街里站着一些人,看着我们这些旅客,我们也看着他们。一辆架子车旁边站着一个大娘,还有一个女孩子,卖菜和水果。于是我过去买了一只哈密瓜,和她们攀谈起来。 

这个女孩子17、18岁的样子,讲普通话。见我们聊得开心,旁边又来了一对小姐妹,脸蛋红红的,笑咪咪的,胖胖的。她们的名字是周美荣,周美玲,刘佳,都是汉族的女孩子。 
我说:“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没有,带我去看看吧?”她们三个叽叽嘎嘎地大笑起来:“这里?就是这条街了!” 
“那草原呢?” 
又是大笑。女孩子们的笑声淳朴而且善良。她们说:“好的,带你去看看大草原吧。” 
于是我们沿着土街走了下去。 
(在这里我要忍不住说说自己的感觉:和她们一起走着,仿佛是和自己童年的小姐妹一起走着上学一样,亲切而且毫无戒心,我想如果我对这几个女孩有戒心的话,我庶几可以跳楼了。) 

那就是草原了。我真的看到了。 
缓慢的丘陵,没有坡度的坡度,如果还有阳光,白云,牛羊,马匹,蒙古包,及膝的青草的话,那我还可以写一篇心情不错的游记,然而,我看到的不是这些。 

远处,有一群羊,黄,而且瘦。缓缓地从坡上下来了。它们低着头。 
我看看脚下的草,看不清,于是蹲下来,用指甲掐了一茎草,问女孩:“这是什么草?” 
她们告诉我是镰刀草。看我有这种兴致,她们于是都纷纷蹲下来找不同的草种。可悲的是,茫茫的开阔的草原,这草原上的小姐妹在找她们家乡的草种的时候,居然是那么费力。 

除了羊们不爱吃的“臭草”,和一种茎已经硬了的野草,没有一棵草是长过手掌的,没有一棵草是胖的,肥美的,滋润的。 

远处,有一具黑黑的尸体,她们说:是死了的牛的尸体。见我又大惊,她们解释说:牧人们是从来不把死了的牲畜拿回家的。倒了,站不起来了,就随它们去了。 
我向四周看看,果然,白白的,颇有几具羊尸,走近些,就有着恶臭。 
为什么这些羊死了呢?答曰:饿死的,病死的。 
下雨了,羊太瘦了,倒下去,就再也站不起来了…… 
可怜的羊。 
然而,这么少的草,不死何为? 

既然它们已经吃光了整个草原。 

还有一个细节:在很多文学作品里面,秋季的打草,是非常盛大而隆重的活动。现在这些连地皮也盖不住的草,无论如何也是没有草可以打的。牧人们于是去买农民们的玉米,和他们的麦秸,用来饲养他们冬天的牛羊。 
枯涩的笑话。 

我看着那些羊群。它们仍旧在贪婪地吃着。为了生存,牲畜何罪?然而,正是这柔弱的羊群,吃掉了整个草原。 

韦书子说:为了生存,人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。 
柔弱的人…… 
善良的人…… 
可耻的人…… 
这几个词语或者可以并列。 

女孩子们说:政府已经下命令在3年之内把羊们杀光。 
我问她们的乡亲的反应,她们说:羊杀了,牧民们吃什么呢? 
这和黄土高原上的老乡的回答一个样。 
好在这块失去了浪漫资本的土地上还有这群女孩。她们是希望吧? 


下雨了。二连浩特那么冷。风那么大。 
漫长的边境线上,只有黄沙和草根。乌云在头顶汇集。一只小小的蜥蜴给我们追了起来。它好象无路可逃。我追着它,在这裸露的黄沙下,它甚至找不到一棵大点的可以栖身的草。 
它被我追得狼狈不堪。 

我在自己的文章中一向喜欢用隐喻,然而这只蜥蜴是草原上的实体,它还在某个地方活着,我没有隐喻,它已经有了悲剧的命运。

任何一次旅行,几乎都是以满怀的憧憬开始,而后,以满身的疲惫结束。 
我记得自己上次的中原之行,和朋友坐在候车室大厅的水泥地上,背靠着柱子,累得连眼皮都掀不开。 

现在的心情和那时差不多吧。 

今天是八月的四日。十一号出门,走了23天了。真的是累了。厌倦了旅馆虚伪的白净着的床。(当然,有的旅馆连那虚伪的白净都不给你的。你只出15块钱,你就自己恶心着吧。)更厌倦了一路吃过来的不知所谓的饭食。只要不看他们的厨房,你还是可以吃的。可是有次我从稀粥里拿出了一只苍蝇,问回族老板:“怎么说呢?”他很严肃的说:“这一碗我不收你的钱了。不过,任何饭馆都少不了这样的。避免不了的。”我指着X的那同样一锅里的粥,说:“这个怎么办?”他用我听不懂的宁夏的话一再重复着他的观点。最后,我只好微笑着,做听懂状,并乖乖结帐。 
最厌倦的,是无休止的汽车和火车。以及车外单调的风景。 

长途旅行,犹如人生。 

好在旅行我们还可以人为地结束掉它,赶快回家,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。而人生,一旦在路上,你就不得不走下去。 
刚刚看黑塞的小说的时候,羡慕死了里面的流浪汉,那是多么自由而富有诗意的人生。甚至也为自己设想过类似那样不计成本的流浪。可是,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不知世事的浪漫罢了。我绝对没有那样放任的心胸。 
大手笔的流浪,放逐生命,我还不敢。 

终于走到了张承志的足迹所到之处。宁夏——固原——西吉——沙沟——马志文的家里。在西吉的清真寺里,买到了《热什哈尔》,关里爷写的、张承志参与翻译的哲合忍耶的秘本。 

沙沟在高原的怀抱里。不毛的高原。黄土。蓝天。天蓝得让人放心。白云。几乎没有速度的白云,在蓝天和黄土的尖上舒卷着。空气干燥。仿佛圣地,不用吃饭的圣地,只靠真主给养的圣地。吃饭仿佛无足轻重一样。 

半夜三点钟的时候,突然有大的高音喇叭的声音响了起来。我给惊醒了。那声音是在吟唱着什么。我一直愤愤然着,以为一个醉了的酒鬼在闹事。这神秘的声音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。我在这声音中睡去又醒来。 
第二天,看到清真寺的新月标志,我忽然醒悟了。原来那是寺里的声音。 

我好象一直在循着一个脚迹走。在穷苦而干旱的高原里走来走去。而最终,还是走到了张承志的精神家园里来了。大概我的潜意识里,是想将自己大学时代曾经崇拜过的人,真正还原为一个普通人。我想我做到了。


本贴由路上于2001年8月18日在〖深圳磨房〗发表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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